【言情短篇】霜降清水河（文/夏尔倾颜）-最美古风客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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霜降清水河
By:夏尔倾颜

“桃叶儿尖上尖，
柳叶儿就遮瞒了天。
在其位那个明哎公，
悉听我来言。
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，
蓝靛厂火器营有一个宋老三。”

佟小六余光瞥见台上骨碌碌滚到自己脚边的戒指，鸽子蛋大小的珍珠镶在足金的戒指上，台下人一片唏嘘，不知道又是哪家乡绅富豪的大手笔，就这么一枚戒指，少说也够养活个普通人家一二年了。
两年前师父病逝，小六被迫出了徒，央求着火器营一处茶馆的老板，每日打样前唱上一两段，渐渐有了人气，也成了京西有名的唱曲艺人。曲艺人的日子也不好过，即便自己现如今衣食无忧，更有一群拥趸，可这下九流的名声终究是去不掉了。
“佟老板，今儿说的又是大烟馆的三爷啊？”台底下一人掐着烟袋，往鞋底使劲儿敲了敲屌乐美，对着小六露出一口黄牙。看年纪，此人不过而立之年，两颊却已泛了青色，一看便知是个常年吸食烟土的瘾君子。小六放下手里的御子板儿，对那人笑道：“可说是呢，您听着可舒坦？”说书唱戏，不过是个陪笑脸的买卖虎门外语学校，就算小六心里一万个不情愿，脸上也不能露出一星半点儿来。
“哟，佟老板，您可小心着说，这台底下可猫着宋三爷家的闺女呐！”黄牙的男子拍了拍大腿上的烟灰，拿烟锅子一指。小六顺烟袋的方向看过去，台柱子后面，一个学生模样，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正瞪着眼睛看着小六。见大家都在注视自己，姑娘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。
这学生打扮的姑娘正是烟馆宋老板的闺女，宋莲儿。小六倒也有所耳闻，据说她娘当年怀她时，有一晚梦见了一匹荷花万字的红绸，连绵不断，便给这姑娘取了个这么个名字。宋老三在火器营这一带开了个大烟馆，专门供那些个瘾君子来吸食大烟，虽说是个赚钱的营生，说到底也是谋财害命的门道。不知是不是损了自己的阴德，多年来都不曾有个一儿半女，好容易得了这么个闺女，宋老三恨不能把月亮都捧给莲儿。
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丫头，肯定是受不了这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看，眼睛里也开始泛起泪光，转身便要向茶馆外头跑，却没发现学生服的袖子不小心钩在了台柱的一根倒刺上。宋莲儿又羞又愤，这一转身，半截袖管便给扯了下来。
“哎哟！大家看看，这半截儿胳膊，白得跟什么似的！难怪这两年来宋老三家提亲的人都排不上号儿呐。您瞧瞧，您瞧瞧，这么水灵的一个姑娘，啧啧......”
这年月，市井大街上这些个人可能一辈子连女人的手指头尖儿都难碰上几回。除了自家媳妇，可能就是窑子里涂脂抹粉的姐儿了。世风日下，那些窑姐儿也是个顶个的势利眼，手里没几个子儿，人家连个笑脸都懒得赏。
宋莲儿哪里受过这种委屈，想跑，四周都围满了人yadao，一双双眼睛好像长了钩子，要顺着袖管掀开自己的衣服一样。带着这半截扯开的袖子，恐怕这一路上都得让人笑话，自己的脸还往哪儿放。莲儿心里正委屈着，头顶忽然罩上一件外褂，将她囫囵遮了，鼻尖是一丝碱碱的皂角味儿。
“爷们儿爷们儿，各位老少爷们儿，姑娘家家的脸皮儿薄着呢，您各位有时有晌儿有里有面儿，都散了吧，散了吧啊！”小六身上一件单薄的汗褂跳下台，陪着一张笑脸，挤到莲儿身前，硬是在人群里辟出了一条路来。莲儿仓皇而逃，小六又翻回台上，敲了敲惊堂木：“各位别闹了，小六伺候各位爷一段单弦儿！”众人一听，便又来了兴致，又闹哄哄的给小六叫好去了。
宋老三的宅子离烟馆足有三条街那么远，这害人的营生，宋老三自己倒一点都不肯沾。书房里，宋老三站在莲儿身后看她写字，心里嘀咕着，这世道是不一样了，他在学堂里打滚儿浑闹的时候，用的还是竹管狼毫，现在这些孩子，读的是洋学堂，用的笔也稀奇古怪，叫什么钢笔铁笔的，他也记不住，那字儿也奇怪，弯弯绕绕的西洋鬼画符，还是打左边往右边写的。

“天爷哎！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脸没皮的丫头！”书房外一声河东狮吼，惊得廊檐下的鹦鹉炸了毛，嘹着嗓儿一声声嚎着“小兔崽子”、“小兔崽子”，一听就知道是宋大娘的言传身教。莲儿手里的钢笔漏了一滴墨水在信纸上，姑娘心疼的咝着气：“娘！跟您说了多少次了，要文明！您吓我一跳。”
书房大门咣当一声，宋大娘一双三寸半的小脚踢起门来是一点不含糊，宋老三心疼的跑到门边，却不是关心自家婆娘的脚，那雕花的木门前些日子刚让人修好折页，叫这败家婆娘踢上一脚幻象杀手，又得搭两块大洋进去。
“文明个屁！你一个姑娘家家的，不裹脚就算了，还成天见儿的跑到外头去抛头露面，跟那群黄毛大胡子学什么跳舞。你看看你自己，还像个正经人家的丫头吗？”宋大娘骂骂咧咧，手里攥着一件烟青的外褂，拍到书桌上。“老三，你自己看看大陆漂移学说，你惯出来的丫头，现在家里都有男人衣服了！”
“娘，您松手，那衣裳都让您揉坏了！”莲儿嗔道，一面从宋大娘手里将外褂抢了回来，小心摊平。“你别装傻，我可都听人说了，你这些日子可没少往火器营的茶馆里头跑。那个说书的佟小六是什么人，那是个臭戏子，下九流！你让你爹我俩的脸往哪儿搁？哎呦，我没脸见人了，活不成喽......”宋大娘一屁股坐在门槛上，拍着腿肚子撒泼大哭起来，莲儿实在头疼，瞅准机会，从门边儿溜了出去。
什么下九流，那都是旧时代的偏见簋街怎么读，小六哥哥有什么不好，大家都是外出讨生活的，怎么就不光彩了？莲儿心里委屈着，脚下已经到了一处小院，藤蔓青青，像一双双小手牵着她，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。蝉鸣院落，葡萄架的荫凉地里，一个人侧身躺在藤椅上，手里还握着一柄竹骨的折扇。
原来是睡着了啊，莲儿捂嘴笑了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，用发梢凑近小六鼻尖，想害他打几个喷嚏。眼见着便要挨着小六的鼻子，原本轻阖的双眼忽然睁开，含着促狭的笑意，手也被牢牢锁住，抵在他胸前。
“臭丫头陆月生。”小六笑着，被握在他掌心的手送来让她心安的温度，还有他平缓的心跳。莲儿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本书里写道，我手中停摆你的心跳，看来是真的。
“莲儿盛京巴士网，”小六轻声道，气息和软，莲儿动了动手指，坐在他身边，小六便识相地枕在她膝上。“我在想，你爹娘这样，不过是因为我是个唱曲儿的，配不上你。莲儿，再等我几天，等我攒够了钱，我就带你离开这儿，去你想去的地方，没有人认识我们。我做个小买卖养你，保证你不受一丁点儿委屈。”
莲儿回握了他的手，和他远走高飞自然是好，可自己走了，爹娘该怎么办？莲儿默默咽下了后面的话，膝上渐渐重了，显然小六是真的睡着了。这些日子，他为了攒钱，每年都要唱上好几个时辰，要不是因为今天茶馆有人包场，只怕他还要接着唱下去。
傍晚，莲儿依依不舍地离开小六的居所，路过烟馆时，忽然听到烟馆里传来的一声尖叫，便忙不迭地跑了进去。只见烟雾缭绕的大堂里有身穿军服的人押着两个人跪在那里，莲儿眼尖，跪在堂下的，不正是自己的爹娘吗？
烟馆今日来了个官兵，吸了几口大烟后忽然整个人抽搐起来，等大夫赶来时，人早已断了气。这兵荒马乱的年月，宁可得罪富豪，也不能惹军营里的人。就这样，官兵死去的消息成功引来了大帅程威，一声令下，宋氏夫妇被押了起来。
“私营烟土，草菅人命，简直是无法无天！本帅给你们两个选择，要么三天内拿来二十万大洋换你们的性命；要么，人头落地，草席子裹着扔进乱坟岗里去喂野狗！”程威眯着眼看向夫妇俩，一屁股坐在烟馆正中的太师椅上。
二十万大洋......莲儿心里不住地颤，别说二十万，就是两万大洋，他们也拿不出来。大帅如此，莫不是一心想要爹娘的性命吗？一筹莫展之际，宋大娘忽然抬头看了看莲儿，眼中精光乍现，也不顾身后拖着绳索，连滚带爬地挪到程威脚边。
“大帅，您看，我们是小本买卖，这二十万大洋，我们两口子砸锅卖铁也不够啊。我听说您的小儿子尚未婚配，我家莲儿想必您也听说了，是京西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，现如今也还没许人家。您若是不嫌弃，我们就把莲儿许给程公子，您看......”
莲儿心口忽然堵了一口气，眼前一片白蒙。整个京城有谁不知道pepco，大帅的小儿子自幼便心智不足，时有疯癫苍龙逐日。娘竟然在这个时候把自己送给他，明摆着是要拿自己换烟馆的太平。
“好！”大帅拍着桌子不住地笑道：“如此甚好，择日不如撞日，不如这两天就把事办了，以免夜长梦多，你们也能早点开张。这样吧，明天本帅就派人来接新娘子，你们准备准备吧。”
莲儿跪坐在地上，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冷得让人齿寒。她的爹娘，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捧着的爹娘，竟然为了烟馆，把自己卖了。彭程程不仅是卖了，还卖给了大帅的傻儿子！
入夜，小六睡得正香，恍然间觉得有人向自己走来，迷迷糊糊想着，应该是莲儿，便也不甚在意韩起功。睡意朦胧中，他抓着她的手。“莲儿，你先回去，明天有一笔好生意，有一家子聘闺女，叫我去唱堂会。等我拿到钱，我就带你远走高飞，远走高飞......”睡意正浓，小六撑不住睡了过去，唇边似乎贴了一片温软，颈边有温热水泽，渐渐落入枕头。
次日一早，花轿便已接了新娘，帅府早已张灯结彩，大帅更是笑得合不拢嘴，一叠声问着师爷宾客多少，酒水是否齐备，还有找来唱曲儿暖场的人怎么还不到。莲儿靠在新房的床柱上，却是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。
红绣球系了死结，将她两只手死死缚住，另一端抓在一双白胖的手里，大帅的小儿子嗤嗤笑着看她，见莲儿不为所动，忽然站起身，牵着绣球，不由分说将莲儿拉出新房。莲儿拗不过他，踉踉跄跄被拉出房间，盖头在拉扯中落在了地上，转过头的瞬间，迎面撞上了从回廊处走来的人。
“哎呦，冒犯了，给大帅道喜，给二位新人道喜......”小六不经意抬起头，手中的扇子立时掉在了地上。
怎么，是她呢。
“莲儿......”他昨日听说帅府聘闺女，许了他一大笔银钱，便喜不自胜盛宠第一夫人，有了这笔钱，他就能带莲儿远走他乡，从此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。可是他不知道，他今日要道喜的，竟然是她。
“小六哥哥，不能嫁给你，我爹娘不然......我没办法......”莲儿哽咽着，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晚了，小六哥哥，太晚了，我不能跟你走了，为了爹娘的性命，畏于程帅的强权，还有你的安好，我不能这么自私。
“小六哥哥，莲儿都市超级股神，绝不辜负你。”莲儿丢下这句话，忽然决绝地向门外跑去，新郎不防，绣球的红绸被她挣开。小六有些怔忡，他不明白莲儿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，只知道绣球的那一端，是帅府众星捧月的少爷，是他一辈子都无法追赶的强权富贵。
莲儿，你不愿等我吗？
“大帅，不好了，新娘子跳河了！”小六恍惚听到了这么一句，脑中忽然警铃大作，莲儿跑去的方向，是......

清水河。
“六爷，我们去下游找了，可是昨晚忽然就下了霜，刮了一宿的风，今儿个早晨起河面就封冻了，我们找不到呀。”医院的病床前，几个半大的男孩子冻得瑟缩成一团，在小六面前抖得筛糠一般。小六怔怔盯着头顶的点灯，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。得知莲儿投河自尽，他追至河边，想跟着跳下去鸡笼顶，却被人死命拦下。看着清水河湍急的水流，小六只觉得五脏六腑立时烧了起来，吐了一大口血后便失去了意识。
清水河，就连河水都有温情，莲儿是那么干净的女孩子，就在莲儿投河后，河畔忽降冰霜，将河面封了个彻底，也免得有人再来扰她清净。
可是莲儿，你就这么走了，那我呢？
秋雨下连绵，
霜降那清水河。
好一对钟情的人，
双双跳下了河。
痴情的女子那多情的汉呀，
编成了小曲儿来探清水河......
莲儿，你慢些走，你且等等我。
（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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